任继学教授和我们永别了。在他辞世前一周我曾经回长春探望他。回京不久,就传来噩耗。死生契阔,不可问天,诉笔追思,感念丛生。
1981年我一考入长春中医学院,就听到有关他学问大架子大的传说。翌年我们年级中医内科学由他亲自主讲,我和他的师生缘分自此开始。50多岁的他精神矍铄,上课从来不带教案,手持一本线装医书走上讲坛,语声高亢,直奔主题,一堂课下来条理清晰,难忘而易记。他允许别人探讨和评论中医学理,但容不得别人讥讽侮辱中医。曾经有一位西医诊断学教授在课堂上说:“过去老中医很不讲卫生,手指甲全是黑泥。”这话任老听说后,当天就把那位教授拦在教室里,让他把手伸出来,看看到底谁是黑手指甲,这成为我难以忘却的记忆。由于不苟言笑,眼光犀利,大家都很怕他,校园里他不平的肩膀和瘦高的身躯缓慢走过,就是一道风景,师严而后道尊,学人仰止,虽畏而更爱之。
任老勤于临症,诊病持脉,必端仪容。每次查房会诊,考问失误,不论职称高低,毫不留情。有一次,疗区有个不稳定性心绞痛病人,同时患有慢性胆囊炎,在主治医生的病例报告后,他勃然而斥曰:“胡诌!你这叫诊之而疑,不知病名,人家的舌苔脉象明显是上焦阳虚,应该温通心阳,而你还在这里苦寒败胃去治疗胆囊炎,胆胃越寒,胸阳越不展,心血痹阻越重,你这是治病啊,还是要人家命啊?”结果可想而知,被训者满脸通红,旁听者也心有余悸。多年后我和任老谈及此事,他笑说:“这叫当头棒喝,印象深刻。”现在我更愿意理解为那是对生命的尊重深植在他的心里。非典时期,他不顾年高,亲赴传染病院考定医方救治,后来卫生部授予他白求恩奖章。
任老对我有知遇之恩,毕业时他亲自把我带在身边。我攻读硕士的三年,是我们接触最频繁的时间。他喜购新书,常赠予门生,每赠必在首页毛笔题记。多年耳濡目染,他的广览医书和博闻强记给我留下深刻印记。他醉心中医,每晨必读,至于暮齿,自衡阳会议名播杏林,及至晚岁获名国医大师,是他一生志于道,积于学之所至。听任老讲医药典故,讲杏林趣事,讲者颜欢,听者悦然,我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在老师家喝了茅台酒,自称酒中仙了。
任老师德友直,他以毕生经验著就《悬壶漫录》,晚年与诸多国医大师相友善,合成《碥石集》。十老上书,其道不孤,南桃北李,选学爱徒。他关心大学教育,建言医院管理,批评学生,独断排议。弟子属辞曰:如何泪欲流,恰上心头,料度师心意未休,到底谁揣活人术,杏花溪流?梦也不须留,何必结纠,悟到无物心自悠,涛声药树荣枯事,魂也安休。
呜呼,以道自任,为往圣继绝学,不辜嘉名,吾师千古!倬彼云汉,昭会于天,安息吧,敬爱的老师!(程彦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