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3日,在重庆酉阳县,一座魏振兴教授的半身雕像被竖立于桃花源广场。这位对青蒿素产业化做出过突出贡献的老科学家就像是青蒿产业的旗帜,在距离我国科学家发扬大协作精神开展抗疟药研究的“5·23”项目40年后,又高扬于青蒿产业发祥的地方。而酉阳这个武陵山区的贫困县也由于丰富的青蒿资源被授予地理标志,承载了中国药品跻身世界的希望。
此时,距离今年青蒿收割还有近三个月时间,中国青蒿原料第一大采购商诺华的采购订单还没有落地,青蒿素每公斤价格已被人为地强压跌至1600元人民币,青蒿素企业全面亏损。尽管受惠于青蒿产业的人们千里迢迢来到酉阳表达崇敬之情,魏教授宁静而执著的目光带给大家心灵上短暂的清凉,但是,弥漫在人们眼中的焦虑却成为了中国青蒿素产业真实的写照。
种植怪圈
“这一片去年种的都是青蒿。”成都一家青蒿素提取企业的负责人在去参观青蒿种植基地的路上,指着沿途大片的玉米地说。
2005年,由于世界卫生组织突然放大青蒿素药品订单,国内青蒿素原料一度紧俏起来。在当年的收购季节,主要产区的蒿草价格一路飙升,最高曾卖到12元人民币每公斤,国内外抗疟药生产企业上演了一场原料争夺战,也给当地政府和蒿民带来了致富的希望。
受2005年市场的导向,再加上人为和游资的驱动,去年全国刮起了青蒿扩种风潮,初步统计,去年全国青蒿种植面积高达100万亩,致使大约5000吨的蒿草无人收购,青蒿素价格一路下跌,不少青蒿素提取企业未按年初与农民签订的收购合同价收购,坑农现象比比皆是。同时,由于青蒿素过剩找不到买主或者买主回避,几乎所有的青蒿素提取企业都处于亏损状态,许多企业选择了退出转行。
酉阳县政府一位负责人表示,受到去年行情打压,今年全国青蒿种植面积大幅回落,重庆境内青蒿种植最多有10万亩左右,其中一半以上属于企业种植基地。同样的情况也在湖南和广西出现,据湖南企业估算,湖南的种植面积今年只有3万亩左右,仅为去年的20%,而一直把种植基地设在广西的桂林南药今年已经不再种植。
“农户去年被坑怕了,大量蒿草无人收购,眼看着发霉烂掉;提取企业也不敢贸然出手了,因为去年的蒿草还有积压,青蒿素还有存货,按照去年的经验,自己组织农户种植比自由收购成本要高。”
尽管企业在青蒿资源上各有策略,但不可否认的是青蒿种植已经陷入怪圈,市场调控之手开始翻云覆雨。
受制于下游
尽管今年蒿草种植、收购一片萧条,但是也有企业在逆势而为。四川三奇制药有限责任公司在去年顶住压力兑现所有收购承诺的情况下,今年还要收购按地标标准种植的近3000吨酉阳蒿草。“这个产业关键时候需要有企业站出来承担压力,这是产业赋予我们的责任。酉阳青蒿获得地标是国家保护规范青蒿种植资源的一个有力举措,三奇必须全力支持。”该公司董事长陈奇说。
然而,有企业对三奇的表现有不同的理解。“三奇背后有诺华的采购订单,他一直跟诺华保持良好的关系,因此在蒿草萧条的时候他大量收购,赌的是明年的蒿草市场。”
事实并非如此,自2007年以来,由于三奇对诺华提出的“市场价格”理解上存在争议,同时诺华找到了湖南金可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和四川协力制药有限公司作为青蒿素供应商,五个月来没有从三奇采购一公斤青蒿素。
据公开资料显示,2004年青蒿素制剂被世界卫生组织推荐为抗疟一线用药后,市场对青蒿素类制剂的需求呈几何量上升。诺华在中国买走的专利药——复方蒿甲醚制剂成为世卫组织推荐用药的最大受益者。2005年,诺华获得世卫组织6000万人份的预测订单,2006年为1亿人份,2007年为1.2亿人份,诺华开始在原料药采购上下大功夫。成都一家企业负责人抱怨,2004年后,诺华在中国进行了大规模的考察和调查,向多个企业暗示或者口头承诺订单,要求企业扩产改造,然而,等到这些企业真正生产出了青蒿素,诺华却不见了身影。“诺华的策略让中国企业蒙受了巨大损失,在一定程度上为青蒿素产能过剩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成为2005年中国青蒿素的价格不理性上涨与2006年青蒿素价格大跌的主要原因。”一些参加酉阳5月23日活动的企业代表甚至认为,“中国企业以高额投资和市场亏损的代价为诺华在国际上获得了最佳形象服务,也为来自国外不负任何道义责任的仿制药品国家培养诺华药品和中国药品的竞争者而服务。”
据了解,印度在去年的中国青蒿素市场渔翁得利,采购到了大量廉价原料。昆明制药负责技术研发的马总监介绍,印度仿制企业众多,这些企业从中国采购廉价原料,在国际市场扰乱青蒿素药品价格,已经成为青蒿素市场竞争最强劲的对手。
诺华一方面承受着上游供应商的指责;另一方面也深陷尴尬处境。据了解,2004年以来,世卫组织复方蒿甲醚订单每年落实的情况并不好,2005年、2006年现实销售数量只有900万人份和6200万人份,去年实际执行订单只相当于预计订单的一半左右。与此同时,法国赛诺菲于今年3月宣布新的复方制剂将在非洲上市,每人份售价降至1美元;由于印度没有专利限制,多家企业早就开始生产ACT(青蒿素类复方药品)仿制药品,搅乱了非洲ACT药物市场价格,这不仅给诺华在国际市场增加了新的竞争对手,还大大增加了成本压力。
按照诺华当年与中国军事医学科学院等部门签署的复方蒿甲醚专利转让协议规定,诺华每年要向中国支付销售额4%的专利费用。参加5月23日会议的科学家代表表示,随着青蒿素类药品在国际市场的走俏,近两年诺华向中国支付的专利费用已经成倍增长。“不否认诺华在拿到世卫订单的初期,出于原料的采购考虑,在中国市场上进行了战略部署,但是不论怎样它仍然是中国青蒿产业最密切和最稳定的合作伙伴,也是最尊重中国科学家的企业。”
去年末,国内最大的青蒿素类药品生产企业华立药业总裁逯春明表示了对青蒿素产业全新的定位:青蒿素类药品从不是一个高盈利产品,也不是一个有无限挖掘空间的产品。
目前,世界卫生组织的采购资金来自于G8国家建立的环球基金、比尔·盖茨基金和美国总统疟疾行动等机构,每年的药品采购资金数量在1.5亿美元左右,这些机构将钱分发到各非洲国家,再由非洲国家按照WHO的推荐药品名单购买药品,也自己进行采购,而这一过程执行订单要有近一年的时间,世卫组织近两年的主要工作是改变非洲国家疟疾一线治疗药物政策,降低采购严重拖延。
中信公司的青蒿素项目经理刘天伟则表示,在与诺华的关系上中国企业充斥了太多的民族情绪和封闭式思维,并不了解国际政经环境的变化对抗疟药市场的影响,缺乏跟跨国企业打交道的经验,很多做法的依据是国内多年宣传抗疟药拥有15亿美元市场和巨额利润。
“对于诺华这样有着丰富经验的跨国企业来说,会通过各种影响力来摆脱原料受制于人的被动局面,一般会选择3—5个原料药供应商。应该说中国企业在市场上缺乏长远的战术与策略,有的上市公司则借助青蒿概念大做文章,对今天的结局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一位企业老板说。
中国制剂的前途
用爱恨交织形容国内青蒿原料企业对诺华的感情非常贴切。而打破这一僵局的必要条件是中国拥有被世界承认的青蒿素产品。
目前,国内的青蒿素类药品分为单方和复方制剂两大类。去年1月,在世卫组织全面禁止销售单方制剂后,华立医药、桂林南药、昆明制药等主要企业已经加紧复方制剂的研制和世卫组织认证工作。
中国军事医学科学院研究青蒿素类复方药品的资深专家宁殿玺教授表示,中国复方制剂有四个品种,分别是华立的双氢青蒿素-哌喹(Duo-Cotecxin)、昆药的青蒿素-萘酚喹(Arco)、桂林南药的青蒿琥酯+阿莫地喹、广东新南方的青蒿素-哌喹(Artequick)。目前,桂林南药的青蒿琥酯片已经通过世卫组织认证,复方制剂也有望在近期通过认证,是国内企业中公立市场路线走得最远的一个。而广州李国桥教授今年1月提出的疟疾“灭疟灭源”法在非洲国家使用实际上一场大规模的实地用药实验,是充满希望的科研在先推销药品做法,也受到了WHO组织的关注。
中国在青蒿素领域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不仅拥有大量的蒿草资源,国际市场上几乎全部复方制剂产品也都出自中国的研究成果,但是中国的制剂产品在国际市场上却举步维艰。
多名与会的专家都反映,中国青蒿素类制剂出口遭遇瓶颈有三方面原因,首先是科学研究缺乏起码的严谨性,从青蒿素发现以来,不断在基础配方上作加减法,配方转让混乱,造成企业间产品重叠相似;其次,国内科研院所在“5·23”项目后对青蒿素的重视程度与深度研究不够,国内复方制剂缺乏与国际标准接轨的疗效、稳定性、安全性的评估,拿不出有力的临床数据,特别是与国外地区相关的数据;第三,青蒿素原料生产企业遭遇监管滞后甚至无监管的混乱局面,既有药品GMP企业也有化工企业,致使制造成本相差悬殊,鱼龙混杂,给国外采购商以可乘之机,趁机压价,中国企业蒙受巨大损失。
近年来,我国青蒿素类药品在西方社会一直存在安全性争议和假药的冲击,对我国产品出口造成打击。刘天伟认为,要在青蒿制剂出口上有所突破,中国首先要拿出经得起国际评价的产品,通过组织国际专家评估找到拳头产品,形成梯度的青蒿素类产品系列,寻找各自定位:有的瞄准世卫公立市场,有的瞄准私立市场。
有专家认为,并不是每个药品都适合通过世卫组织认证,因为世卫的订单也是有限的,青蒿素在公立渠道又是一个非营利的项目,企业都应该冷静地测算世卫认证的成本与盈利、自我发展需求的关系,像桂林南药一样借力赛诺菲,推出同样的复方制剂应该说是聪明之举,对于中国企业来说,仅有民族自豪感是不够的,与跨国企业的关系也不仅仅是竞争,合作、借路都是不错的选择。而中国政府也应该对中国企业的国际合作科研和临床试验等风险性质活动提供经费、外交、监管上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