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医相通,有儒士改行为医的,也有医生改从文学的,前者如恽铁樵,后者如鲁迅。二人皆为二十世纪初文坛名家。1913年,鲁迅写首篇文言小说《感旧》,写童年时代的私塾生活,文稿被《小说月报》采用发表,主编恽铁樵在审稿时认为,此文处处传神,便以“焦木”为笔名点评,还对不少句子加上了双圈,鲁迅也从此开始了文学生涯。恽铁樵在任《小说月报》主编时,还曾提携过许多文学青年。林琴南、钱基博、许指严、王西神等名家皆为之撰稿,为读者喜爱。他对小说对于文学和社会的价值,有独到的见地,常谓“小说当时有永久之生存性”,“小说固非小道也”,以至当时文坛雅称恽铁樵为“大说”。
其实恽铁樵乃古文经学之传人,又治子学,对古文最为卫道,以余事治小说,视小说如古文。铁樵少孤贫,刻苦自励,奋志读书,年二十卓然自立,后入上海南洋公学攻读英文,每月会考均名列前茅获得奖金。毕业后曾在长沙及上海浦东中学任教,抽暇翻译西方小说,译有《豆蔻葩》等长篇,名震一时,又经庄百俞先生介绍入商务印书馆,受知于张菊生先生,主编《小说月报》及《小说海》,自家也著《毁像造像》、《说荟》等小说,别具风骨。任主编选稿时,崇实学而恶虚名,以文稿之优劣为衡,至公无私。
恽铁樵因三个儿子患伤寒致死,遂弃文研读《伤寒论》,尝质疑于婺源汪莲石先生,汪莲石为伤寒名家,著有《伤寒论汇注精华》,并常与姻亲丁甘仁研讨医学,旁搜远绍,术业大进。毅然以麻黄汤治愈第四子发热无汗而喘之伤寒,此后益信伤寒方,攻读益力,亲友亦渐知恽氏医术,凡有不适,争相延聘,乃辞去商务印书馆工作,悬壶于上海云南路会乐里。恽氏处方用药量甚大,曾以附子干姜汤力挽王钝根之子的危证,又效《涌幢小品》中缪仲醇治朱国桢之法,日服苏子五钱,治愈自己的心痛宿疾。章太炎先生曾称赞恽铁樵有画、文、医之三绝。在历代治《伤寒论》名家中,恽氏推重陆九芝的《阳明病释》、王朴庄的《伤寒论注》、陈修圆、柯韵伯和汪莲石的注论及戴北山的《广温热论》等。在探讨中医学术理论之际,1922年针对《灵素商兑》与镇海余云岫论战,1924年又针对中央国医馆有建议统一病名者,从维护体系保存的角度而症以驳斥。恽氏著书初无草稿,随笔所至,或行走数十步后奋笔疾书一大段,也无须更改删修。著有《群经见智录》、《伤寒论研究》、《伤寒论辑义按》、《温病明理》等书。他于1925年又创办函授中医学校并主编《铁樵医学月刊》,从学者六百余人,包括陆渊雷、章巨膺、顾雨时等名家皆先后从游师门。恽氏振作中医自尊其道,但绝不拒斥西医,主张采用西医器械诊断,殚见洽闻,折衷中西,为中医界开辟革新之途径。
恽铁樵为沪上知名大医,但为人胸无城府,行医时无论贫富,一视同仁,常送药济贫,令患者和学人拳拳赞颂。恽氏行医之初,藉藉无名,十数年后,誉满沪滨,名播海内。因收入有加,为奸人所觊觎,曾被恶人绑票过。获救后曾患病,病愈后一度迁居苏州,住在章太炎先生住过的房子,后因家累繁重,又迁回上海行医。他晚年仍执著《伤寒论》经方,但药量转轻,麻桂之类仅用三四分,并非胆怯,乃是在多年经验中悟出小剂量理论,认为药物有效在于中病,如不中病,量大也徒枉然,此说每得临床验证。铁樵先生年四十时一耳失聪便带助听器,五十岁以后重听益甚,须发皆白,望之如七十许,但语声洪亮,目光炯炯,虽有未老先衰征象,仍不辍著述,1935年四肢瘫痪,翌年病益甚,卧不能兴,于7月26日卒。
铁樵先生名树钰,又名署黄山民,出生于名医之乡的江苏孟河,虽58岁便遽归道山,未臻期颐,但对医学之贡献厥伟,既为一代儒医,又为别树一帜革新家,有很多名言脍炙人口,轶事医案在医界传播,逝世后挽联衰悼词赋无算。章太炎先生挽曰:“千金方不是奇书,更赴沧溟求启秘;五石散竟成末疾,尚怜甲乙未编经。”潘公展联曰:“玉尺量才,砥柱中流尊大说;丸经传世,名山不朽绍先贤。”此船名联和铁樵先生一样文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