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互联网上刮起了一股取消中医的浪潮,对各种观点进行一番浏览后,笔者发现绝大多数人都不敢否认中医是有疗效的,他们的主要攻击目标是中医理论,认为中医理论不是科学理论,甚至连经验科学都谈不上,应该抛弃。奇怪的是,一个不科学的理论怎么能够指导临床产生疗效呢?
关于科学,大体有两个含义,一是指正确的知识或理论,即对客观规律的正确认识,二是方法,指获得真理的正确方法。近代西方科学哲学非常强调后一种含义,他们为知识的获取途径制定了一套规则,即逻辑证明和实验证明,认为如果一个陈述不能被逻辑或实验所证明就应该扔到垃圾箱里,中医理论就是在这样的标准下被西方学术界所不容。然而,中医几千年来救人无数,医案如山,支撑着中华民族成为世界人口第一大国,难道是假的。如今在西医占统治地位的西方国家,中医诊所和从业人员正在逐年增加,人口仅六千万的英国就有中医诊所三千多家,中医针灸师一万多人,受惠于中医的患者不仅是华人,也有不少西方人。这一理论与事实的巨大反差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西方评判科学的标准存在问题。
可能有人会问,中医理论没有经过严格的逻辑和实验如何获得正确的认识?这个问题可以反过来问:逻辑证明和实验证明是否是获得真理的惟一途径吗?我们所熟悉的形式逻辑和科学实验对于简单系统和对应性的关系比较适用,遇到多个因素共同作用的复杂系统往往要依赖统计学,而统计学只是通过对样本的观察推论总体的特性,它并不能告诉我们事实真相,只能提供一种可能性。中医对生命和疾病规律的认识采取了完全不同的途径,大体分为自身实验、临床观察、传承印证、社会选择的一系列过程。由于中医的对象是生命和疾病,属于复杂系统,其最好的观察手段就是自身的感觉。人的感觉是大脑高度信息化处理的结果,是对身体状态的真实反映,它通常是精细而综合的,西方的仪器检测尚无法代替人的感觉,即使是最基本的疼痛,仍依赖病人的主诉。到目前为止,感觉仍然是探察人体状态的最重要手段。中医腧穴和经脉的发现就是感觉观察的结果,对于腧穴有“应在中而痛解,乃其腧也”、“按之快然”等描述,明显是通过感觉确定穴位;经脉的发现则与循经出现的病证感觉及治疗效果有关,中药药性也是通过感觉得来的,我们都知道神农尝百草的典故,还有久病成医的俗语。通过感觉的反复自我实验所发现的规律有可能具有普遍意义,这是因为人虽然有个体差异,但共性的成分也很大,在一个正常个体上可以重复的规律很可能存在于其他同类个体上。西方心理学家艾宾浩斯就是在自己身上反复实验发现了遗忘曲线,最终得到普遍的印证。但个体经验往往是不够的,一个中医学家常常穷其一生探索疾病的规律,他不仅通过自身体会,还有大量的机会在病人身上验证,如发现刺激某个穴位的效果后,可在同样的病人身上验证其效果,还可以通过师徒的传承由徒弟进一步的印证和发展,其整个认识过程常常经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是超大时间尺度的实验过程,比用几十只大白鼠的所谓科学实验要深入扎实的多。从社会学的角度,一个医学理论必然获得好的疗效才能得以保留下来。根据史料记载,在《黄帝内经》的同时代,还有不少其它的医学著作,而最终只有《黄帝内经》理论的得以保存延续下来,这应该是理论竞争与社会选择的结果。我们的结论是:中医理论的认识过程是科学的、经过检验的,因为没有科学的方法,是不可能获得正确认识进而有效指导临床的。
有人认为中医理论没有明确的逻辑关系陈述,并以此作为中医不科学的理由,这是因为对中医概念体系和语言不了解。中医概念形成于两千年前,与我们现在熟悉的概念有很大的区别,要研究认识中医理论,首先要对中医概念做深入地分析。中医从经验医学上升为理论,借助了当时的哲学、农学、天文学和水利学等成就,比如中医对经络气血的描述就利用了水利学的概念,如把奇经八脉的作用比作一种蓄水池,可以储藏和补充十二正经的气血。中医理论的描述中有不少是取类比象的推理,即同类事物具有类似属性。中医把人体看作一个小自然,自然界中具有的规律在人体中也应该有所体现。中医理论包含了人体实验和“人天合一”的推理描述,如果我们拘泥于概念本身,往往会感到不知所云,但如果我们把认识的重点放在概念之间的关系上,比如肝木克脾土,就能获得指导临床的有用知识。
有人还会指出:既然中医理论是科学理论,为什么中医在国内出现严重萎缩,在竞争势头上不如西医呢?原因有两个方面。第一,中医理论不像西医理论那样具体,中医理论学起来并不算很难,但掌握了中医理论并不意味着能看病,中医理论的临床运用需要一个很强的技术中介,这个中介就是医生在长期实践中建立起来的感觉经验,比如对脉象和舌象的把握,对中药四气五味性质的把握,对针刺得气、补泻操作的把握等等,这种把握需要通过检查疗效对其做出修正。古代中医没有西医的干扰情况下,获得这些经验比较容易,但今天的情况就不同了。正规医疗体系中西医占主导地位,病人往往是吃了中药又吃西药,做了针灸又做理疗,中医大夫很难判断哪些是中医的效果,有时甚至是西医治不好了再试试中医,就像这次中医治SARS。在这样的环境下,年轻一代的中医难以迅速成长,有人还没有体会到中医的妙处就对其丧失了信心,加上大学期间接受了不少西医的教育,很容易就倒向了西医一边。中医的萎缩源自高水平中医大夫的减少,而非中医本身之过。第二是市场的影响,在医学越来越成为谋生赚钱手段的今天,医院不以疗效而以技术成本定收费,很低的中医技术成本导致中医在收入上远远不如西医,在强大的生存压力面前,中医的人才流失和萎缩成了必然结果。与此相对照的是,国外的中医多数为个体开业,其收费制度比较灵活,经济情况和发展势头反而比国内好。
对于中医的现状,我们不能指责西医的竞争,窗子既然打开我们就要面对,新鲜空气进来了,苍蝇也进来了。批评中医的观点也不是全无道理,中医理论在几千年的时间里没有真正的发展,这是一个事实。近代“中西汇通”思潮和现代中西医结合的研究试图从西医的角度理解和改造中医,但并不成功,就像有些人说的“反而证明了中医的不科学”,一些表面上证明了中医科学的研究成果往往在临床上毫无用途。前几年中医局曾号召“读经典”,但中医经典著作晦涩难懂,其中还充斥着不同学说之间概念上的差异和传抄的错误,掌握起来谈何容易。网上有人调侃“什么时候中医理论写明白了我再来学”,中医确实处于回归经典和现代化之间进退两难的徘徊局面,但取消中医的方式绝对是错误的。
中医必须要发展,维持现状只有死亡。中医的发展途径也许可以用两个词来说明,一是要“好学”,二是要“好用”。解决中医的发展,首先要对其理论形式进行改造,中医经典理论是用古汉语写成的,而现代人们掌握的是科学语言,两种语言没有沟通,这就好比印度文的佛经可以指导印度人修佛,但无法指导中国人一样。将中医理论用现代科学的语言进行重新阐述是必要的。由于中医理论与现代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等有异曲同工之妙,用这些“横断科学”的概念系统阐释翻译中医理论是可能的。阐释的过程同时也就是研究再认识的过程,包括对中医的概念体系进行重新整理,寻根溯源,祛除错误,显影整合,这就是中国中医科学院《阴阳五行》一书作者杨学鹏教授倡导的中医阐释学研究。与此同步的中医教育特别是研究生教育应该大量增加系统论、信息论等课程的设置,包括相关的数理知识。第二,中医理论虽然是系统科学,但系统是由要素和关系所组成的,其中也包含了许多可通过实验研究的内容。比如,通过对中医气血经络的研究我们发现,它们即非神秘的未知组织,也不是只有功能没有结构的虚幻物质,而是西方生理学中不太被注意的组织液和组织间隙以及由毛细血管、神经末梢、肥大细胞构成的复合体,这些结构的协同作用可能具有未知的生理功能。由于以上结构的宏观分布特征被西方解剖学所忽视,其功能也未受到西方生理学的注意,形成了西方医学的一个认识盲区。中医理论恰恰抓住了这部分知识,认识到经络不通会导致气血淤滞,使得阴阳失衡,功能紊乱,进而产生疾病,中医的很多治疗都由此入手。中医能够治疗许多西医解决不了的疾病也说明了两种医学知识体系的互补性。中医理论描述的关系规律是另一种可以通过实验研究的内容,我们曾用实验证明了十二经脉中左右同名经、表里经和上下同名经之间存在着较强的联系。总之,中医理论的发展并不排斥还原论的研究方法和结果,关键是如何对分解的研究成果进行整合。比如,我们分别研究了两个单穴的针刺效果,但如果同时针刺两个穴位,其协同作用是增加还是减弱?再比如单味药的汞含量超标,但几味药同时使用的效果又如何?这些是还原论不能解决的问题。总之,中医理论是可以进行现代科学研究的,但除了西医学的方法外,还要开拓新的思路和技术,中医的研究经费应该向这方面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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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发展的第二个途径就是技术改造,中医停滞的原因之一就是难用,中医诊疗技术中的人工环节太多,不易掌握,培养一个好的中医师常常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因此,中医临床技术借助仪器是必要的。有人认为中医的精髓就是传统手段,离开了人工操作就不是中医了,这是片面的。中医的精髓不是技术的形式,而是它的指导思想,即在整体论思想的指导下,运用信息方法综合调节,激发人体自身的抗病机能,达到治疗目的,它与西医直接针对病因病变的对抗治疗有着本质的区别。中医诊疗技术在两千年的发展中从未遭遇过现代科学技术,特别是现代信息技术。中医诊断需要获取人体的宏观物理信息,还要进行综合分析,利用现代信息检测和人工智能辅助诊断是有可能的,只不过人体的感觉非常复杂精细,对传感器技术和信息处理的要求很高,只能逐步实现,不可能一步到位。
中医只有变得好学和好用,才能真正发挥它的作用。培养好的中医大夫是一个途径,但是治标不治本。中医发展的本在于理论和技术的进步,这种进步仍然建立在中医与现代科学技术的结合上,但它不是狭义的中西医结合。中医在理论上要更多地和系统论、控制论等横断科学结合,在技术上要更好地和现代信息技术和人工智能相结合,我们称这种结合为多学科结合。目前,我们已经组织了一些具有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参加的中医多学科沙龙,希望在重重荆棘之中为中医找到一条新的发展之路。(摘自中国中医药报 作者 中国中医科学院针灸研究所张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