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上海名医程门雪先生的座右铭是:
徐灵胎书续五千卷
叶天士凡更十七师
谈谈这两位清代医学大师,当是很有兴味的一件事。
两位大师都是江苏人,叶是吴县人(今苏州),徐是吴江人,而且他们都生活在康熙、雍正、乾隆这段时期。不过叶比徐大20岁。叶出生在医学世家,祖紫帆,父阳生,皆以医名;徐则以布衣而自学成才。叶成名早,30岁时就已“名著朝野”,大江南北、邻省远邑,贩夫竖子、白叟黄童,“无不知有叶天士先生者”;徐在乾隆曾两度奉召到北京为大臣治病,平时则“远近未治,刻无宁晷”(二月河《乾隆皇帝》一书说叶天士奉旨入京,毫无根据)。叶生平忙于诊务,无暇著述,《临证指南医案》系“门人取其方药治验,分门别类,集为一书,附以论断,未必尽桂本意也”(《四库全书提要》),《温热证治》(即著名的《外感温热篇》)乃先生在洞庭山出诊时门人顾某随之舟中,录记所语。徐则著述甚丰,如《难经经释》、《伤寒论类方》、《医学源流论》、《医贯砭》、《神农本草经百种录》、《慎疾刍言》、《兰台轨范》皆其著也,至批阅之书更“约千余卷”之多(《慎疾刍言自序》)。叶“天分绝人”,“于书无所不读,终身不能忘”,并通诗文词赋、经史子集;徐亦“聪强过人”,更多才与艺,天文、地理、音律以及舞刀夺槊,无一不会,又熟江南水利,洞悉利弊,曾著《水利策稿》一书,此外还有《道德经注》、《阴符经注》等著作。他们去世的年纪,叶80岁,徐79岁。二公殁后,沈德潜(归愚)曾为叶作传,载《清史稿》;袁枚(随园)为徐作传,载《小苍山房文集》。
叶天士与徐灵胎都是中国医学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可谓“一时瑜亮”。叶在学术上能贯彻古今医术,治病用方,不拘成见,神明于规矩而变化于规矩之外。《临证指南医案》不过后人搜集到的数年间的一部分方笺,但案语中引用的古代医家语录、经验,除内经、仲景外,据我读书时随手记录者即有67家之多,所以沈归愚说他“凡更十七师”而“淹有众长”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且叶氏不仅为温病学派的开山,倡卫气营血辨证,察舌验齿及辨白
的观察多有创新,于杂病诸如养胃阴、络病治法、虫药搜剔以及虚损、郁证、小儿痘疹、产后调补奇经等,皆多发明。其处方简洁明净,近人程门雪说他“案方结构之美,则则有味”,尤其“选药味之精湛,一味之换,深意存焉,六味之中,涵咏不尽,每含古昔名方为一炉治,加减变换之美,从来所无,清真灵活,如思翁书法,渔洋绝句,令人意远。”所以后来天士之学,号称“叶学”,至今钻研阐述者犹不乏其人;私淑其学者,称为“叶派”。后之名医吴鞠通、王孟英、章虚谷等,皆为叶派中人。
徐则为学者型名医,读书很多,但其复古卫道倾向却也是很明显的。如他的《兰台轨范》,凡录病论,惟取内、难、仲景、巢元方、孙思邈,至《外台秘要》而止,宋元以后则很少采录。他说“后世之方,已不知几亿万矣,此皆不足以名方者也”,古圣制方,“与天地同体,非人心思所能及也。”“万世不能出其范围”,“万不能及”。厚古薄今思想何其浓厚!他评前人也往往失之偏激,如他攻击薛立斋、赵献可,说是“庸医之首,邪说之宗”。他的医案,多用仲景及唐宋人方,主张“凡古方与病与证俱对者,不必加减;若病同而证稍有异,则随证加减。”其论病叙证立法有很多精辟之处,惟其用药则大耍滑头,诸如“处以祛风消痰清火之剂”、“为立膏方而痊愈”、“为处清暑通气方……三剂起矣”、“用芦根数两煎清凉疏散之药饮之”之类,比比皆是,教人如何学?我想这可能与他曾经点评过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有关。周学海对此就颇为不满,说他“评点《指南》多所攻击,视圈点如晨星落落,想见笔在纸上,如蜻蜓点水,一往无停。”近贤何时希也说过他纸上谈兵,吹毛求疵。安知日后会不会“人亦剃其头”呢?所以干脆“藏拙”,这恐怕不太可取。徐是聪明人,据徐在《临证指南医案》评语中说,叶曾对门人讲:吴江来了一位秀才徐某,“在外治病,颇有心思,但药味太杂,此乃无师传授之故。”后来,叶得宋版《外台秘要》读之,复谓人云:“我前谓徐生立方无本,谁知俱出《外台》,可知学问无穷,不可轻量也。”这很能说明叶氏胸怀风度。连徐氏也不能不称赞道:“先生之服善如此,尤见古风”。在他评《指南》中,也有钦佩叶氏之语,如幼科一卷,他就极佩服,说“此卷和平精切,字字金玉,可法可传。得古人之真诠而融化之,不愧名家。”于此亦可见徐氏也有服善之时。但是由于两位名家学问修养各不同,且在徐的眼里,叶天士还是“离经叛道”者多,徐氏虽然为人豪放,但文人恶习不少。正因为如此,两公虽同时同地,然生平未谋一面,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而在学术上,步徐氏后尘相唱和者,仅陈修园一人而已。